锦官城外月如霜

1⃣️一入三国深似海。季汉国籍,我爱季汉每一个人。
2⃣️在DC的边缘试探ing,目前以vertigo漫画系列为主。

【玄亮十世·正史篇】十年

感谢十世,让我可以看到这样的好文。

云潇·湘竹(忠武英高):

文案:人生在世,究竟有多少个十年值得挥霍,又有几个人值得你倾心相许。


(一)



  十年弹指,你如水心止,葬剑焚诗,离远隐世,清欢淡念归初始。




  那一年,他十四岁,他三十四岁。


  那一年的天下不太平。


  那一年的徐州不太平。


  当年华正好的将军——不,那时他还只是区区平原相——听到手下报告遇到一个落单的少年的时候,刘备是很意外的。士兵再三点头:“是的相君,我们确实看到了一个落单的孩子。您以为如何是好?”刘备沉吟了一会儿道:“这里刚刚经历大战,曹军随时有可能会卷土重来,无论这个孩子是和家人走散了还是……”他顿了顿跳过了那个残忍的句子,道:“我们都应该把他接到这里来,军中虽然也不能保证不死,起码比他一个人安全多了。”


  “是。”士兵们多数经历过乱世的离乱,见到那个落单的少年心中也不好受,此时听到长官让他们把少年带到军中照顾,推己及人,自然是没有什么怨言的,小跑几步打算快些过去找到那个少年——战场上瞬息万变,现在的活人下一刻会不会变成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谁也不知道。


  “等等。”刘备突然开口叫住了那个士兵:“你还是不要去了。”士兵一愣,还以为是刘备不打算救人了,在心中默默地替那少年可惜——孰料刘备接着说道:“还是我去一趟吧,你这样说不定会把孩子吓到。”士兵又是一愣,看了看刘备虽然满面尘灰却依然温良贤正的样貌,又看了看浑身是血没个人样的自己,挠了挠头嘿嘿一笑:“相君说的是,只是……您的安全?”


  刘备故作生气地看他一眼:“怎么?小瞧我?”士兵于是想起来这位温良贤正的相君可还是沙场上两柄宝剑往来冲突勇猛无敌的将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属下失言。”刘备笑着摆手道:“去干你的吧,我去去就回。”


  当刘备看到那个少年的时候,心几乎漏跳了半拍——便见几个脱了队伍的曹兵逼近那少年,似是打算杀人,而那少年就像吓傻了一般一动不动,看着那冷芒逼近。刘备一扬鞭打马飞驰而去,手起剑落解决掉那几个找死的曹兵,再回头看那少年,这次是真真切切地震惊了。


  那少年的眼神,深不可测,仿佛世间万物的沧桑更迭都蕴在了他那一方墨色的小天地中,人看不透他,他却能够看到人。对上的那一刻只觉得一片死寂,却又带着点点苍凉,令人难以自拔地沉了进去,一面被这死寂冻得无法呼吸,一面却又被那苍凉引着想要走得更深,去探寻苍凉的根源。


  刘备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一个孩子的眼神给吓到了?顿时在心中狠狠地鄙视了两下自己,走到那少年身边,放柔了语气问道:“小兄弟,你家人呢?”那少年见他过来目光一凛,宛如利剑锋利,向后退了一步。


  被嫌弃了。


  嫌弃了。


  弃了。


  了……


  刘备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站在原地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最后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更加小心翼翼地道:“别害怕,我不是杀人的。”刘备看着一边曹兵的尸体有点心虚,咳了两下又道:“我叫刘备,你一个人太不安全,不如跟着我走吧?保你安全应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那少年对他这一大堆话根本没什么反应,却是在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目光奇异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地问:“刘备?平原相,刘备?”


  刘备一愣:敢情自己的名号好用?赶紧点头道:“正是在下。”说完便见那少年明显松弛下了身子,目光也由怀疑转为善意。少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你可以叫我阿亮。”


  刘备对于少年的示好喜出望外:“好,阿亮,这徐州实在危险,你……”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家人呢?”


  少年没有表情:“上一次遇到曹军的时候被冲散了。”刘备叹了一口气:“没事的,他们一定会没事的,不如你和我在一起,我帮你找你的家人好不好?”怎么感觉像人牙子——刘备在心里吐槽。


  少年看着刘备一脸虚的样子,嘴角微勾似是想笑,却又很快地扯下来,恢复了之前的面无表情,轻轻点了点头。


  点了点头?


  答应了??


  刘备松了一口气,拉住少年的手。少年极为顺从地任他拉上马,两人同乘一骑,飞驰而去。从这里到军营有段距离,刘备一面驾轻就熟地向军营赶去,一面觑着那少年:他依然是之前的样子,不像一般没骑过马的孩子会惶恐。刘备暗奇,问那少年:“我来时那几个曹兵要杀你,你为何不躲?”


  “既然知道躲不过,为何要躲?我不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少年皱眉。


  刘备好笑,总算还看出些孩子的稚嫩,循循善诱:“你的意思是,知道结果并不成功,就不必再去做了?”


  “当然。”少年理直气壮。


  刘备忍俊不禁,摇摇头笑道:“若是照你这么说,我们谁都不用活着了,直接寻死好了。”


  不出所料地对上少年疑惑的目光。


  刘备如同真正的长辈一般,意味深长地摸了摸少年的头道:“不慕往,不闵来,人不能因为怕死就不活着,也不能因为怕失败就不去追求,无论什么事都要去做,如果不能证明我们能做到,至少证明我们做不到,也不会后悔。”


  少年不说话了。


  刘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端了长辈的架子教训人,不由尴尬万分,这少年怪得很,不会恼了吧?


  刘备忐忑了许久,却听得少年问:“这就是相君明知徐州不可援却义无反顾地出现的原因吗?”


  刘备愣住,在敷衍和认真回答之间纠结了一瞬选择了后者,看向少年,无比肃穆地回答:“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但为此故,虽死无悔!”


  少年背对着他,彼此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少年说:“既如此,敢问将军之志。”


  “谨以毕生之力,挽万民于生死,拯苍生于水火,扶国危,定乾纲,还我汉室太平天!”


  “倾你所有?”


  “倾我所有!”刘备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答,然后笑着看少年:“却不知小先生之志?”


  “将军之志,即亮之志。”


  “当真?”


  “当真。”少年声音低沉,却自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曹兵屠城并没有简简单单了事。刘备在三番五次的被迫撤退之后,某一日素来面无表情在军中晃悠的少年突然晃悠进来指了指沙盘上的某处道:“作个埋伏。”


  平原相和他的两个别部司马面面相觑。


  张飞皱眉:“大哥,您也太惯着这孩子了,这可是中军帐,他怎么能乱闯。”关羽捋了捋长髯补充一句:“看他这个熟稔的样子,恐怕进来不只一回了。”那少年也根本把关张两个人当空气,只淡淡盯着刘备看。


  刘备看着沙盘思索,问那少年:“可否请小先生细言?”且不说他自己天性仁善从不打断别人说话,就单单说这少年这几天来的表现就让他惊艳不已,他当然不会以为少年说了什么废话。


  少年指着刚才那个地方道:“佯做败象,而诱敌深入,一举歼之。”尽管仍然不是很具体,但刘备还是准确地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于是刘备就这么办了。当然,也不会是他多信任少年。无论多老成,少年毕竟是少年。只是他觉得,少年的话也不无道理,何况还有什么会比现在这样节节败退更糟糕吗?所以他什么也没说,采纳了少年的意见。


  得胜的那一天,刘备是真动过心思想把少年就在他军中的。可他仁善的天性告诉他,少年还有家人,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人一定很着急。就在他犹豫的当口,少年的家人找来了。是少年的叔父。那中年男子见了少年无比激动,少年仍是面无表情,不过眼神中却带了几分淡淡的欣喜。那一刻刘备觉得自己无比多余,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的叔父,心颤了颤,之前的想法胎死腹中。不为别的,这天伦之乐他已经失去,又怎能让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少年也失去呢?


  那晚少年走过来,难得礼数周全地一揖:“相君。”他便知道少年这是在辞行。刘备眼神黯了黯,努力笑道:“阿亮可是要辞行?”


  少年静静地看着他很久又是一揖:“相君。曹军屠城天怒人怨,一时半刻曹操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续攻徐州。亮闻徐州牧陶谦不久人世,此番相君驰援徐州实为义举,徐州百姓无不颂相君恩德,陶谦二子俱无治才,其必让位相君,届时还请相君为了徐州百姓,切勿推辞。相君自有兵千余人及幽州乌丸杂胡骑,又略得饥民数千人,陶牧亦以丹杨兵四千益相君,相君足可坐守一方。袁术者,庸碌之辈,况刚愎自用不听人言,久之必败,不足虑也。只吕奉先世之猛将,兼其反复无常,还需相君多多提防。我观相君军中,协合有之严整不足,还需修订军规多加管教,我知相君随和,但沙场毕竟是龙争虎斗之地,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就算不是为了相君个人成败,也当为了三军将士家中老母弱子,切不可大意。”


  这绝对是少年说的最多的一次。也是少年神态最温柔的一次。


  刘备细品之下惊叹不已,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毒辣的眼力,让他这个混迹沙场的武将都自叹弗如,忙敛衣回礼:“受教。”那少年难得和他客套:“不敢不敢,相君这是折煞亮了。”刘备郁郁一叹:“只可惜先生年纪太小不得随军,不然备哪能放跑如此大才。”


  少年忽地笑了。


  那笑如清风拂面,涤荡心灵。


  少年道:“相君勿忧,你与亮有一十七年君臣情分,拆不散的。上苍便是有意让你我分开十年,也是好事多磨。”


  “你信命?”


  “自然,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数。”少年挑眉一笑,“怎么,将军不信?”


  “我当然不信。”刘备桀骜地大笑,“天命在我,欲夺,必先问我!”


  少年看着刘备,眼中流动着奇特的光。良久,少年抚掌大笑,朗声道:“好!好!”


  次日。


  少年终于换了他本来的素色衣衫,远远望去衣袂飘飘宛如谪仙。


  刘备送出去很远。远到少年叔父的目光都有些奇异。少年独乘一骑,看着迟疑着不肯离去的刘备莞尔一笑,豪迈地抱了抱拳:“相君,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相君大恩亮铭记于心,唯死以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随即打马扬鞭,疾驰而去,潇洒如风。


  他本该就是潇洒如风来去自如的人。却偏偏走进了滚滚红尘。追逐十七年,只为当初相遇的眼神。他是如此。他又何尝不如此。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刘备默默在心中印下祝愿。


  愿你再不见刀光血影,真诚良善。


  殊不知远处马背上的少年回望身后。亦是在心中默默念着一句——


  相君,愿你在冷铁卷刃前,得以窥见天光。


  刘备和诸葛亮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徐州城沾染了血腥气的满天黄沙中的第一次见面。这一次见面,是缘分还是劫难,谁也说不清。后世说三分天下始于卧龙先生的隆中一对千古名典,可却没有人知道徐州兵荒马乱的那年,一个稚嫩少年和一个末品小吏推心置腹的对谈。


  有些情,一旦开始,就注定要纠缠一世,至死方休。当天雷勾动地火,他们除了燃烧自己,别无选择。就像他们说过的那样,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和时代,但人可以选择如何活着,如何来实现自己的价值,证明存在的意义。


(二)



  十年须臾,你忘尘深居,高山成序,临渊赋曲,芳华寸断如丝缕。




  那一年,他二十四岁,他四十四岁。


  那一年的天下不太平。


  那一年的荆州不太平。


  刘备不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卧龙。那年他去拜访水镜先生,司马徽就说过伏龙凤雏。只不过当时他还没站稳脚跟,因此也只能是暗暗记下,当成一个美好的希冀。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现在已经拿得稳新野县城,他已经有了人心和地位——尽管也不是很高。他觉得他可以试试揽贤了。此刻听到徐庶再提起卧龙这个名字,他兴奋之余更是跃跃欲试。


  然后他说“君与俱来”。话出口的时候刘备就知道说错了,他看着徐庶,等着徐庶把自己驳回去。果不其然,徐庶躬身施礼劝道:“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刘备并不意外,然后打听卧龙先生的住所,开始他的漫漫求贤路。


  他本来是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的。大贤嘛。谁不需要个架子?谁不需要个面子?没关系,他刘备别的没有,有的是耐心和虚心。只要有太公的才华,能安天下,他也不介意拉几百步的车,是吧?


  只不过,卧龙先生,从来不同于常人。刘备将头衔报了出去,童子回身便去通传,不多时,刘备就见到了那被众人描成神仙样子的卧龙先生。果真是神仙样貌。长眉朗目,薄唇微挑,恬淡自得的气质配上如雪的白衣羽扇,飘飘欲仙。刘备一时看得痴了,竟也没意识到卧龙先生同样在看着他的样貌出神,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惊诧,而是淡淡流露出来的久别重逢的欣喜和隐隐约约的期待,更多了几分贪看之意。


  后来闲暇是刘备也不是没问过这个问题,只不过他那年轻的军师总是完美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他问了几次也就不在执著。答案一直到最后的那年,在初夏炎热的永安宫中方才揭开。


  都是后话了。


  毕竟是诸葛亮定力足一些,比刘备略早那么一点回过神来,礼数周全:“南阳野人,疏懒成性,得将军枉驾不胜愧赧,将军请。”刘备也急急还礼:“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是气度非凡,高山仰止。”二人入堂内,宾主落座。


  诸葛亮并不说话,只用他白皙修长的手执了那墨玉茶壶,轻轻一斜,茶水便成线般泄在了墨玉茶盏中,盏中浮晃着一抹淡碧,几缕轻烟袅袅地散着温热。他的动作熟练而自然,黑与白两种颜色互相映射,活色生香,衬着那轻烟,愈发显得缥缈,像极了水墨丹青中走出来纤尘不染的九天仙人。


  蓦地就想起一句诗,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刘备就想,怪不得有些人愿意终老山林,山林确是有山林的好,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刀光剑影,单纯而美好地让人想沦陷在其中,疏狂成一笑,醉眼看侯王。只是他不是溺于安乐的人,尤其是外界的百姓尚有忧患的时候。他不是,眼前这个和当今乱世好像格格不入的卧龙先生也不是。他敢笃定。他刘备一辈子别的自信可以都没有,但他最自信的就是他的识人能力。虽然这应该是和卧龙先生的初见,但他见到诸葛亮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已经下意识地将这位先生安在了知交的位置上。就好像前缘已定,命中缺此一人。


  刘备想着想着就笑了。


  诸葛亮静静看着他笑,眼神亮亮的,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样,说不出是欣喜是伤怀,还是快要溢出来的温柔。


  刘备笑完了,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他问:“先生觉得,这世道可好?”


  诸葛亮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浅酌一口:“将军不辞辛苦屈尊造访,就是为了问这个人人心中皆有答案的问题?”


  刘备也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赞叹道:“好茶。多沏一分嫌艳,少沏一分嫌淡,不早不晚,刚刚好。”看来先生是算好了我要来,特意在此候着。刘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诸葛亮,见到后者依然平静的眼神清楚这是默认了,这才放下茶杯笑答:“正是因为此题人人心中皆有答案,才要问问先生的答案。”


  诸葛亮愣了一愣,随即抚掌大笑,便带出了几分北方汉子的豪气:“好!好!”倒是真没想到刘备能答得这么漂亮,心中所遇得人的念想更重了几分。


  刘备却不打算让他避开这个话题,追问道:“敢问先生答案。”诸葛亮这辈子也是识人无数,却也再没遇到能像刘备这样逼问人逼问得彬彬有礼的奇葩了。他摇头长叹,低低道:“这世道,好如何,不好又如何。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刘备的眼神突然莫测起来:“先生信命?”质问一出问住的却先是自己。这话似曾相识,只是刘备的记忆多的很,这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是何时何地对着何人问了这句出来。


  他不记得,却不代表诸葛亮也不记得。诸葛亮微微弯了弯嘴角,答:“自然是信的。”


  刘备又笑了一声,这次笑却是先带了三分冷意:“天命?”他又笑了两声:“若老无所养、少失所依是天命,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是天命,若朱门冠盖、寒户饿殍是天命,还是不要这天命吧!先生!实不相瞒,我刘备平生最不信天命,我要打破这天命,我要重塑这世道,我要拨乱反正、激浊扬清!我要看看,这天下到底有没正道,有没有公平!”他的声音由低沉到高亢,由悲愤到激昂,带着动人心魄的力量——那力量叫理想。他猛地站了起来,看向诸葛亮,目光热切而向往:“先生!可愿与备同行?”


  这理想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心驰神往,诸葛亮几乎要顺着他的一腔热血陈说下去,他的理智控制住了他没有激动到失态。诸葛亮握着茶杯,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刘备眼中的激情渐渐消退,又缓缓地坐了回去,却并不急着失望。


  诸葛亮在心中对他的评价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年轻的卧龙先生低低一笑,道:“主公不必急于一时,亮此心已许主公,毕生所愿唯主公所愿,誓死不叛。只是此时还不是时候,时机到了,亮自会随主公出山。”


  刘备扬眉笑道:“先生。主公这个称呼可不是随便叫的。”


  “亮自是知道。”诸葛亮静静地答。


  两人忽然就沉寂了。


  可这沉寂,比刚才的慷慨激昂更加有力量,直敲在人心上。


  “左右将军亦是无事,不妨在寒舍暂住一晚,亮去叫拙荆腾出一间客房。”诸葛亮如是邀请。


  “客房就不必了。”刘备坦然迎上诸葛亮似笑非笑的目光,道,“备倒是颇为倾慕汉家长枕。”


  诸葛亮再一次对这位左将军刮目相看。


  是夜两个人就倾慕了一回长枕大被。毫无意外地,谁都没睡。


  第二天刘备依然没走。


  诸葛亮说:“闻说将军善音乐。”刘备苦笑:“先生这是听谁抬举备,不过粗通毫末,愿意玩几下罢了。”


  诸葛亮轻声笑了笑:“不如我给将军抚琴?”刘备一下子来了精神:“闻说先生琴技高超,备今日便斗胆,来和先生效古人流水高山!”


  诸葛亮微微一笑唤童子抱了琴来,焚香一炷,净手更衣,轻拨丝弦,琴音便如流水倾出,萦在人耳畔,绕梁不绝。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琴音哀凉,字音俱拖的很长,一唱三叹,尽是悠悠不尽之情。


  一曲终了,奏曲者与听曲者不约而同地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吐尽这首《梁父吟》勾起的自己的心事一般。


  “早听说先生不喜俗曲,唯爱《梁父》,”刘备若有所思,“备原先尚想着是何曲目能使卧龙大爱,今日闻之卧龙眼光自是超群。”


  “哦?”诸葛亮扬高了尾音,是让刘备继续说的意思,眼神中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许期待。


  “听说这《梁父吟》是丧歌?”刘备问道。


  “不错,是亮家乡琅琊一代的挽歌。”诸葛亮颔首。


  刘备点了点头道:“备听此曲,不外两道。一为为士之道,二为为相之道。盖士之处世,志在行道,而又不能无禄,故古往今来进退失据之臣不在少数。为士者,不可功高盖主,不可恃宠而骄。士惟淡泊可以免祸,亦惟淡泊可以全节。至于为相,当为国尽忠,大局为重,如有威势过胜之辈,宁舍自身名声也要为主除患,不可妇人之仁,亦不可匹夫之勇,须得谋划周全,而后一举而成。先生在乱世,能如此读史并观世,器识远大,立身崇高,备不及也。”


  诸葛亮静静地地看着他,目光炯炯,像是一潭冷水下隐藏的热源,很久方才摇了摇头低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主公。”未及刘备说些什么,诸葛亮猛地撩袍跪倒,深深地拜下去:“既如此,敢问主公之志。”刘备一愣,突然好笑:“什么时候卧龙先生也会明知故问了?”诸葛亮抬起头笑着看他:“正是因为知道答案,所以才忍不住想要再问一遍啊。”


  好一张利口,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刘备哭笑不得地想道,而后素容整衣:“备平生之志,原效光武,常怀社稷,吊民伐罪,中兴汉室、绵延刘祚,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使人得其位、物尽其用,使老有所养、少有所依,太平盛世,人皆熹熹而乐,再无刀光剑影,再无血流成河。”刘备定定地看进诸葛亮的眼中,再而后一掀下裳,跪在了诸葛亮的对面。


  诸葛亮明显没想到他会对自己屈膝,向来镇定的脸上一闪而过震惊和不自然,膝行着向后缩了缩。


  刘备不管这些,他只肃穆地问:“不知先生可愿与备同行?”


  诸葛亮并没有停顿多久,便毅然决然地拜下去:“为图主公之志,亮,愿效犬马之劳。”


  是的,就这么定下了一生的期许。日后诸葛丞相总领朝纲大权在握的时候,所想的所做的所付出一切的,也不过是今天这句承诺,今天这个美好的理想——无论当初定下这个理想的人,还在不在。


  “叨扰先生多日,备心下甚是不安。”连着和卧龙先生长枕大被几天后,刘备如是说道。弦外之音他不信诸葛亮不明白。


  诸葛亮当然是明白的,也不就着这语势和他客套下去,直接挑明了道:“主公恕罪,亮暂时还不能随主公回新野。”


  “哦?这是为何?”刘备奇道。


  “主公素得人心,刘镇南面上客气内心却是忌惮不已。今若是亮随主公同归新野,只怕刘镇南起的就不是疑心而是杀心了,现下主公还需依靠刘表,当韬光养晦,暗中培养势力,不宜张扬。何况……刘镇南处,亮亦是有几分难见。主公勿忧,亮既择定了主公,便断然不会改弦更张,亮还在草庐之中,耕读如旧,只与主公书信往来便可,荆州短时不会起刀兵,如此联络足矣。”


  “哦,先生所言极是。”刘备略显失落地点点头,道。诸葛亮微微一笑:“主公莫急,亮自与主公有一十七年君臣缘分,拆不开的。”


  刘备皱了皱眉,自打见到这卧龙先生起他便觉得似曾相识,而诸葛亮的言语时常让他觉得万分熟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困扰到他从卧龙庄上离开,困扰到三年之后著名的隆中一对,困扰到之后的很多很多年。一直困扰到那个初夏。那个生死诀别的初夏。


  三年后,荆州传出刘皇叔三顾茅庐请卧龙出山的故事,隆中一对天下宽。


  都是后话。都是后话。


(三)



  十年转瞬,你虚怀若仞,长带青衿,袖手经纶,韬略洪章谁足论。




  那一年,他三十四岁,他五十四岁。


  那一年的天下不太平。


  那一年的益州不太平。


  左将军打进益州城已经有两个月了。军师中郎将升为了军师将军,署府事。


  诸葛亮落下最后一笔,将狼毫放回笔架上。他看着信上的内容,轻轻叹了一口气——不,也许他并没有真地叹气,只是他的目光过于忧愁,直让人以为他是在叹息。江离没忍住,伸过脑袋看了看,读道:“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操之强,东惮孙权之逼,近则惧孙夫人生变于肘腋。法孝直为之辅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复制。如何禁止孝直,使不得少行其意邪!”读罢难掩惊讶地挠了挠头:“先生,您这意思,是不打算接受掌军中郎将对法太守的检举了吗?”


  诸葛亮笑着看了看这个跟在自己身边七年的孩子:“不然呢?亮还能真治罪孝直不成?”江离疑惑:“当年曹贼身边郭嘉先生亦不治行检,且与曹贼志趣甚合,长文先生也从没停过对奉孝先生的检举啊。”诸葛亮摇摇头轻笑一声:“不一样的。亮按下此事原因有二。为公,则孝直为主公肱骨,亮为主公腹心,不应龃龉,何况孝直这行为无碍大局,相反,还可以震慑益州势力。为私,则主公与孝直志趣相投,主公在亮这里得不到的轻松愉悦在孝直那里都可以得到,亮亦私心希望主公能够快活——毕竟活得一丝不苟之人,终归是比率性洒脱之人累的。”


  “孔明还知道一丝不苟的人更累?”


  诸葛亮一惊急急起身:“拜见主公。”刘备伸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上下打量一遍叹道:“孔明好像又瘦了一圈。”“哪有,”诸葛亮笑道:“不过是今日衣袍未尝系紧,看上去便松垮了许多。”


  刘备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军师将军的衣袍没系紧?真是天大的笑话,军师将军什么人,那是简宪和听到了都闻风丧胆的可怕存在啊。”诸葛亮无奈地一笑:“主公又调侃亮。”


  刘备说的正是左将军府人尽皆知的“典故”。一个非常有趣的典故。


  那日刘备和简雍在一起打发时间,正是伏天,热的要命。两个人哪还管什么形象干脆打了赤膊,喝着解暑汤悠哉悠哉好不快活,孰料此时下人忽然通传“军师将军到”,唬得两个人赶紧手忙脚乱地穿衣戴帽,可诸葛亮没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整理仪容——左将军可是亲口说过军师将军可以随意出入将军府的——不多时就出现在了两个人面前。两个人正你戴错了我的帽子我拿错了你的腰带纠缠不清,就看到军师将军盛夏酷暑仍然衣着正装礼数无可挑剔地“变”到了面前。惊悚程度可想而知。军师将军一脸早有预料的表情,干脆地无视了两个人凌乱的衣着开始一板一眼地谈公事,刘简二人赶紧哼哈二将似的答应,总算送走了这尊大神,再一看对方,大夏天的竟然尬出了一身冷汗。


  从那以后,简雍再也不敢在左将军府里撺掇他的主子两个人一起打赤膊了——凉快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而且独擅一榻优游风议的昭徳将军,只要一听到军师将军的大名,就弹一般地从榻上跳起来,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整理好自己的仪表,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等着军师将军发现。


  今天提起这件事,证明了左将军确实是闲的发霉于是过来看看,江离非常识趣地退了出去,顺便还带上了门。


  “这孩子……”诸葛亮看到江离的动作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刘备顺手拉过人来坐在自己旁边:“这两日有些冷落你,你就开始不惜身了是不是?”“哪敢呐,亮这几日可是小心翼翼地给主公养着自己的身体呢,哪有痩,分明是胖了。”刘备磨牙:“这几日不见军师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的能力倒是有所增进啊。”


  “不敢不敢,比起主公来差的远了。”诸葛亮一脸正经。


  刘备:“……”


  诸葛亮恰到好处地转移了话题:“主公,亮过几日想要去荆州拜会下德公。毕竟……他视士元如己出,亮又曾拜德公门下,于公于私都应该去一趟。”


  提起庞统之前的欢乐气氛显然是荡然无存。刘备也低沉下去。许久才低低地说出一句:“是我对不起士元。”诸葛亮叹了口气:“不是主公的错,天意如此,人力也无法改变。”刘备忽然笑了:“想不到十年过去,先生竟然还笃信天命。却不知先生算尽天下玄机,能否算算自己的命数?”诸葛亮静静地答:“寿数在天,知何妨,不知又何妨。”


  “孔明。”鬓边已经有稀疏白发的将军看着他,眼神尽是温柔:“备在一日,必不教孔明陷入危险境地。你相信我。”诸葛亮看着他回以微微一笑:“我信。”


  我信,我从来都信,就像那一年漫天血腥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就像那一年风疏竹影中我一眼就认定了你。我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


  “孔明,许久不曾听你抚琴了。”


  “那亮就为主公抚上一曲《梁父》罢,也当是祭奠士元兄在天之灵。”


  熟悉而陌生的琴声响起,荡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中,琴声依旧哀凉而悠长,却又隐隐带了一分沉溺,带了一分向往。沉溺我们的过去,向往我们的将来。


  诸葛亮偷眼看着刘备,微微地笑。


  曲终。


  “这《梁父吟》奏出来,确实是极好的。教人感慨世事多艰,不由就浸了一身哀恸。”刘备幽幽一叹,突兀而又自然地问:“孔明,你还记得我去卧龙岗找你的那年吗?”


  “亮当然记得。”永生永世都不会忘,他在心里默默加上这一句。


  “那晚我住在你那里,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而你带笑地向我走来,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刘备笑着,眉宇间荡漾着波光。


  是啊,真是美好的回忆。


  “打下益州你功不可没,却执意辞了赏赐,连不得不收下的钱帛都砖头用作军资,你固然是向来把自己的利益放在最后的,可你如此,让我如何心安。”


  “主公,亮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身外之物。亮想要的,不过是主公得偿夙愿,还百姓一个‘政教平,仁爱洽,上下同心,君臣辑睦,衣食有余,家给人足,父慈子孝,兄良弟顺,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天下和洽,人得其愿’的太平天下。”诸葛亮微微一笑。


  “好!”刘备朗声大笑,“孔明且等着,我必赏你一个太平天下!”


  一个太平天下。多么美好的向往,多么简单的向往,却也是多么难实现的梦想。


  诸葛亮顿了顿,复又拨弦,不是刚刚奏过的他最熟悉的《梁父》,曲调依旧哀凉,却没有《梁父》那般压抑,一声胜过一声,仿佛指天呼喊。刘备愣了愣,随即便知道了这是什么曲子。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至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污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刘备随着曲调低低吟咏,曲随词意,词顺曲风,分外地和谐。


  一阙一阙的词唱了下去,曲调又高了些许,奏乐之人轻启朱唇,低低和上将军的吟咏声:“为天有眼兮何为使我独飘流,为地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诸葛亮双手一按,“铮”一声响,琴音戛然而止。


  刘备静静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诸葛亮静静地回望过去,轻轻说道:“主公,亮早就不信命了。”


  “恩?”刘备一时没明白过来。


  他的肱股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坚毅:“亮不信命了。亮信主公。亮以为,信主公,强过信那缥缈的天意。”


  刘备回过神来,眸子中隐隐闪烁着水汽,却很快换成了恶狠狠的样子:“少拍马屁,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你不爱惜身体的罪行糊弄过去吗?孤今天要重重罚你。”


  诸葛亮“噗嗤”一声笑出来,刘备的脸更黑了,诸葛亮连忙收了笑一本正经地道:“亮知错,但不知主公要如何罚亮?”刘备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明儿不行批公文了,陪孤上都安遛弯儿去。”诸葛亮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惩罚。”


  毕竟是主公的“惩罚”。军师将军也不好拂了左将军的美意,只得翘了一天班跟着他家不省心的主公。刘备在前面一马当先跑得那叫一个欢快,诸葛亮费了半天力气方才纵马追上刘备,无奈地抱怨:“主公不是要和亮一起游山玩水么,跑得那么快做甚啊。”刘备狡黠一笑:“正是要军师疯狂地追我啊!”诸葛亮翻了个白眼只当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余光瞥到都安某一处,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这里得修修,看来明天得让人来一趟——哎哎哎主公你干什么!”军师将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旁边人的一双长臂给捞到了对方的马上,那人温热的气息就吐在耳畔:“军师好像又犯病了?忘了此次出来是因为什么受罚的了?”


  被人揽在怀里同乘一骑,这姿势着实暧昧,最好面子最重礼数的军师将军瞬间黑了脸,轻轻地挣,低喝道:“主公闹的哪门子脾气?快把亮放下去!”刘备此时充分发挥了他当年在老曹那里学来的死皮赖脸的功夫:“不放。军师可知错?”诸葛亮恨的牙根痒痒,奈何“受制于人”,只得咬着牙恨恨道:“是,知错了!放我下去!”刘备达成目的,眼睛就差笑成了一道缝,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孔明,我固然希望你能辅佐我成大业,但也绝对不希望你燃烧自己来成这大业,如果这大业需要你宵衣旰食焚膏继晷,那我宁可不要,你明白了吗?”诸葛亮低下头,悄悄地勾起了唇角。这还真是主公的风格。他轻轻地点头:“是,亮知道。”


  刘备于是把他家军师又扔回了原来的马上。诸葛亮好容易逃离魔爪,嘴角一阵抽搐,幽怨地道:“亮还真是佩服主公一边诓着亮一边控着两匹马的功夫。”刘备仿佛听不出他的幽怨一般:“那是当然,你主公我是谁啊?”


  诸葛亮:“……”当初怎么就上了你这艘贼船?一面在心中庆幸,还好随从都被远远甩在后头,要不然今天这脸了就丢大了。


  茫茫乱世滚滚红尘,太多太多盛景,风花雪月、颠沛流离,一个转身遇见你,穷尽诗家笔。


  那个时候他还在,他会把某个军师从繁复的公文中硬拉出来,用各种蹩脚的理由拉着军师去游山玩水。他会定点来派人监督他的军师是否熄灯睡觉,如果没有,无论他是否躺下,总是立刻跑过去不由分说地抽走军师的笔把不听话的军师按在榻上,逼军师不得不睡。


  虽然军师每次总是无奈而幽怨,可诸葛亮自己清楚自己心里是欢喜的。刘备细水长流的关心比任何虚假的礼数都让他感动,这便是为何刘备身边总有那么多人死心塌地地追随,真心只能用真心换来,刘关张的兄弟之谊是如此,刘葛君臣的鱼水情亦然。诸葛亮时常庆幸自己没有选错人。他的主公,就应该是天上地下第一好,无人能及。过去这么觉得,现在也这么觉得,他相信未来依旧会这么觉得。


  十里杨花百万枝,伊人何故叹春迟?风花雪月三千事,最是人间一场痴。


  情字,不过如此。


(四)



  十年倥偬,你军机马戎,疆场骋纵,建业封功,山河独揽无与共。




  那一年,他四十四岁,他……去世一年。


  那一年的天下不太平。


  那一年的季汉……风雨飘摇。


  当魏朝使者即将过来的消息简单地在大臣们之间传了一圈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关注起相府的动静。


  是的,相府,他们独揽军政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的府邸。


  然而事实上他们的丞相大人和他们想象中的忧虑截然不同。接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观鱼。也许是观鱼,亦或是透过鱼看到别的什么人。他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把他安排到馆驿歇息,稍后我写一份奏折给陛下呈过去。”江离应了一声,还是没忍住插嘴:“先生,魏国使者不会有什么好话的,您真的打算接见他?”“就是因为没有好话,我才要接见他。”诸葛亮负手而立,嘴角挂着平静的笑容。那笑意却没有半分到达眼底,“我不但要接见他,我还要在朝堂上隆重地接见他。陛下和群臣,恐怕都想看看我的回复呢。”江离犹豫了很久,嗫嚅着说:“丞相已经封侯数月了,还是称孤更合身份些。”诸葛亮回过头笑着看他:“我已经拜相三年有余,你不也还是叫着先生不改口吗?”诸葛亮顿了顿,语调倏地低沉了下去:“再者……我也并不喜欢孤这个称呼。孤家寡人,当真不是平白叫的。就这样吧,你还是叫我先生,我还是自称我,好歹……是给自己留点过去的念想。”看着忽然沉默的江离,诸葛亮自嘲般地笑了笑:“唉。怎么又想起过去了。罢了,去书房吧,去给陛下上一道折子。”


  有了诸葛丞相的折子,魏国使者成功得到了朝堂上的接见。使者奉上礼物,是一只精美的蓝田玉杯。但凡稍微有些智商的朝臣在看过礼物之后都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纷纷偷眼去瞧丞相的表情。


  诸葛亮的目光在看到礼物的时候就已经彻彻底底地冷了下去,他收回投在玉杯上的目光,扫了一圈群臣——群臣在接触到他的目光的时候纷纷低下了头生怕被殃及池鱼,又复杂地看了一眼帝座上的少年天子——少年天子还不明白玉杯有多少层敏感且复杂的寓意,眼中满是疑惑。


  诸葛亮最后把目光转回了使者身上,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低沉而缓慢地道:“贵国为我大汉挑选此贡礼,真是费尽心思,孤——十分感动啊。”他本来就把字字说的沉而重,费尽心思四个字尤其加了重,那语句中的冷意如同重锤敲在所有人身上,就连季汉的朝臣都为之一颤,莫说他威压的主要释放对象——曹魏使臣了。那使者只觉一瞬间被强大的气场笼罩,心惊胆颤,几乎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从颤抖着的齿缝间挤出一句:“丞相……谬赞,此礼并非国礼,乃单独赠予丞相之礼。”


  满殿哗然。季汉朝臣看了看他们的丞相,只觉丞相身边的低气压越来越浓甚至接近实质化了,默默替曹魏使臣捏了一把汗。


  少年天子亦是忐忑道:“既然……既然曹魏是私礼,相父在府上料理即可,也不必非要朝堂上接见……”


  诸葛亮对着少年天子躬身施礼:“禀陛下,臣料使者有话要说,臣恐府中接见不能令使者信服,特此惊动陛下和群臣,为的就是使今日朝堂上事能人尽皆知。”心中暗叹,陛下毕竟是太年轻。


  少年天子也就不再说话。朝堂上的秩序,一直都是丞相掌握着、皇上默认着、朝臣遵从着。


  使者已经从之前的震惊中缓了过来,恢复了他自以为的大国使臣的风度,不卑不亢地对着诸葛亮施礼:“我主有一言与诸葛丞相,闻丞相高卧隆中时自比管、乐,料丞相当知晏子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汉朝自高祖以来,历尽二十四朝,已是强弩之末。《春秋谶》曰:‘汉家九百二十岁后,以蒙孙亡,授以承相。代汉者,当涂高也。’当涂高者,魏也;象魏者,两观阙是也。当道而高大者魏,正是天命在魏,当代汉而立,丞相乃大智之人,当知天命难违,若丞相愿意此刻束手称臣,使举国称藩,一顺天命人心,二不使两川百姓无辜遭难,三者可保丞相不失高位,正是一举多得,岂不胜过一人担此穷途弱国?刘玄德不识天命,妄自尊大,尚以为自己有逆天之能,因而有夷陵之败,是自取其祸犹然不悟,还要连累丞相收拾这破碎山河,为此搭上后半生,又是何苦,不若降我大魏,定教丞相阖家富贵。”


  使者自作聪明的应答使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众朝臣不动声色地互相靠了靠。


  诸葛亮看着强作镇定的使者,忽然朗声长笑,笑声直击云霄,笑得豪气冲天,笑得波澜壮阔,笑得神采飞扬——烈烈火光从他的眼底燃起,激昂的信念喷薄而出,目光是淬火而出的利剑,携着不屈不挠的坚毅,烙印着生死无悔的执著,用最锋锐的尖端,扎进人心里,稳、准、狠,叫人心驰神往,叫人热血沸腾!在这一刻,他就是神!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那使者,直看的使者两腿发软。他冷冷一笑:“你主有一言是么。好,亮亦有一言,你听好了!”


  诸葛亮探身过去,执起那玉杯,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层狠戾,语气冷到了极点,声音厚重有力,一字一顿:“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但为此故——”


  而后他做出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举动——他用他一贯的杀伐果决的风格,高高举起了那珍贵的玉杯,重重摔向地上!


  “啪!”清脆的碎裂声音响起,与此同时响彻朝堂的是一句用尽全力的暴喝:“虽死无悔!”


  这暴喝,是激愤,是决绝,是向死而生的勇气,是多年前那一问的最好的回答。


  “先生,可愿与备同行?”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但为此故,虽死无悔!”


  诸葛亮面向大殿门口,一缕晨曦越过层层阻隔映在他的脸上,神圣而纯洁。


  一句晚了二十年的回答,主公,不知你在天之灵,是否能够听见?


  他的出神只有短短一瞬间,继而他转过脸来看那使者,眉梢高扬傲气如霜,言语冷硬铿锵,如同战鼓,隆重而极富节奏,闻之肃然:“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想杀我诸葛亮,简单,两军阵前,生死由天;想降我诸葛亮——”他微微一顿,唇角抖出沉沉冷意:“他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若是孤今日随随便便北面称臣,他就不怕来日孤为了其他利益,也将魏国尽卖于人吗?先帝何等人物,岂是汝辈可以妄言议论的?亮看你还是早早回去,劝劝你主子,切勿再行此蠢事,徒丢尔国颜面耳。”


  朝臣们长出一口气,就当他们以为丞相已经打算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的时候,诸葛亮又厉声喝道:“来人!”


  赵云躬身施礼,声调略高:“丞相!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未交兵。”


  诸葛亮盯着他看了看,微微一笑:“子龙快请起。亮不过觉得使臣来我季汉一次,不能空手而归,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孤想写一封信作为回礼。”


  笔墨登场,他挥毫泼墨,落笔如龙:


  “昔在项羽,起不由德,虽处华夏,秉帝者之势,卒就汤镬,为后永戒。魏不审鉴,今次之矣;免身为幸,刑在子孙。而二三子各以耆艾之齿,承伪指而进书,有若崇、竦称莽之功,亦将逼於元祸苟免者耶!昔世祖之创迹旧基,奋羸卒数千,摧莽强旅四十馀万於昆阳之郊。夫据道讨淫,不在众寡。及至孟德,以其谲胜之方,举数十万之师,救张郃於阳平,势穷虑悔,仅能自脱,辱其锋锐之众,遂丧汉中之地,深知神器不可妄获,旋还未至,感毒而死。子桓淫逸,继之以纂。纵使二三子多逞苏、张诡靡之说,奉进驩兜滔天之辞,欲以诬毁唐帝,讽解禹、稷,所谓徒丧文藻烦劳翰墨者矣!夫大人君子之所不为也。又《军诫》曰:‘万人必死,横行天下。’昔轩辕氏整卒数万,制四方,定海内,况以数十万之师,据正道而临有罪,有可得而干拟者哉!”


  他不仅写了出来,而且还字正腔圆地读了一遍,直到所有人张口无言。


  诸葛亮最后看了那使臣一眼:“告诉他曹子桓,那帝位他且坐着,天道轮回,我便不信,这世间有如此道理,竟叫此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朝一统天下!若这是天意,那我就掀了这世道,反了这天罡,重塑这秩序——天阻挡破天,地阻挡裂地,人挡杀人,神挡杀神,还我大汉江山!”


  使者连连战栗,汗流浃背,但唯唯而已。


  诸葛亮长袖一挥:“送客!”


  这就是那篇天下为之震动的《正议》被写出来的全部过程。


  从此之后,天下人人皆知,诸葛亮温润莹然沉稳自持,却也有两个逆鳞是万万碰不得的。


  一是季汉江山,二是先皇。


  朝会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使者强撑着行了礼退下,少年天子惴惴不安地看了看他的相父,试探性地说了一句:“今日……退朝吧。”


  诸葛亮冷硬面容稍稍缓了缓,跪下施礼,众臣也连忙跪了下去,这算是退朝了。


  丞相府。


  江离几乎是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他家先生的步伐,诸葛亮行走如风,仿佛心中提着一口气,走得越快泄得越快。以这个速度,很快就走到了书房,他顿在门口,顿了一会儿,似是气未泄尽,用力地一甩长袖,转头又向府门走去。


  “先生!”江离不得不抢先几步拦在了他的面前——江离若是不拦着,别人就更不敢拦着了,诸葛亮的面色几乎冷成了一块铁,周身都是煞气——问他:“先生,您要去哪?”


  诸葛亮从不迁怒他人,压了压心中怒火,答道:“备车,我要去太庙。”


  江离并不意外,只是抱拳恭声应道:“先生,您的朝服还没换。”


  “不必。”诸葛亮静静答道。


  江离抿了抿唇,心中一紧,终究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是。”转身吩咐人备车。


  诸葛亮看着江离离去的背影,忽然一阵爆发过后的迷茫。


  是的,他需要穿着这一身朝服,用臣子的身份去见那个人。他有愧啊。竟叫天下人以为他诸葛亮是可说降之人。


  呵。


  主公,亮从初次与你相遇以来,就已经认定了你,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永远不会背叛,因为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空隙。


  “先生,车已备好。”


  他垂下眼帘,藏住眸中隐隐的泪光。


  江离跟着他一同上了车。


  他七岁起跟着诸葛亮,诸葛亮将他视如己出,每每把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养成了同车的习惯——当然,当军师将军和“泼皮无赖”的左将军、汉中王在一起的时候,江离一定躲得远远的。诸葛亮拜相后江离曾旁敲侧击地表达了自己的惶恐,诸葛亮只是笑,依旧如故,便也就一直如此。只是......再也不会有人耍小性儿,非要把江离这个“碍事的家伙”扔得远远了。


  江离一想起当年那样明亮耀眼、温和良善的一个人如今只剩了太庙中冷冷一牌位,心中就是忍不住地颤抖,想哭,却哭不出来。江离偷眼看了看诸葛亮,见他的神情由冷硬已经变成了沉凝,更含着沉沉的悲伤,就知道先生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去。江离深吸一口气,故作天真地问:“先生,今日魏国使者送玉,是有什么特殊的隐喻吗?”


  诸葛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笑得无比温和:“好,那我就给你讲一讲。”


  江离低下头。


  “玉器珍贵,且多藏于皇家。今以玉器单独赠我,其中深意可想而知,曹丕就是要置我于不忠不义之地,讽我独揽季汉军政大权,蓝田生玉,用在此处不过是为了告诫我惜命罢了。”诸葛亮一声冷笑,“他怕我拚了命和他拼,玉石俱焚。可在我这里,谁是玉谁是石,可未必和他想的一样。玉杯,玉杯……可叹……先帝英武绝伦,未见天下太平便……逝去,岂不欲悲……”


  “先生,太庙到了。”


  诸葛亮瞬间敛了神情,整了整衣衫。


  太庙的官员已经习惯了丞相时不时的到访,平静地施礼,比了个请的姿势。


  江离停在了殿口,进入殿里的只有诸葛亮一个人。


  诸葛亮走到陛阶下跪下,动作熟练而自然。


  他抬起头看着那灵位,笑了笑,语气温柔。


  “主公,亮又来了。”


  “今天曹贼派来了使者劝亮举国称藩。被亮骂了回去。亮还写了封信,实在不会取名,就叫做《正议》了。”


  “若你还在,只怕又要笑亮乱取名字。”


  “今岁我大汉收成很好,解了燃眉之急。亮有信心,不出三年,定让我大汉国富民强。”


  “南中那边……不难,先安抚着,等国情好了,亮第一个去平南中。都说攘外必先安内,南中可是北伐的重中之重。”


  “亮若是平了南中,就可以整顿兵马,北伐中原,去完成主公之志了。”


  “陛下很聪明,只不过是未经世事,稚嫩了些,主公大可放心,亮定全心全意教导陛下,让陛下早日成才。”


  “陛下前日说想去都安看看,亮想了想还是劝止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一出事,亮百死莫赎。”


  “说起都安,近来恐怕阴雨连绵,亮也该抽空再去看看。”


  “唉。老了……老了……竟然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主公,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泼皮无赖。”


  “主公,你说好了要赏亮一个太平天下。”


  “主公,你中途不干了丢下亮一个人挑起这重担,真是太无耻。比你当初耍心眼玩阳谋劝亮休息还无耻。”


  “当初日日看着我休息的人,自己却先休息了。主公,你怎么这么不道德。”


  “主公……”


  “主公,亮……”


  诸葛亮低下头,默默地在心中念道。


  主公,我想你了。


  太庙的烛火静静摇曳,仿佛哪个魂灵静静地聆听。


  有人听见,送走曹贼使者的那一天晚上,相府响了一夜的琴声,苍凉,哀戚,且悲壮。有人说,那是《梁父吟》。


  《梁父吟》者,丧歌也。


  初闻不解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当年那个能喝诸葛亮一起把盏对弈,奏琴煮茗的将军,不在了。人不在了,信念却留了下来,荷国之重、谋国之利的道路太难走了,夜深人静时他有多少次都想要放弃,支撑他一路平山填海走过来的,是当初那个风华正茂的将军的理想。拨乱反正,激浊扬清,天下太平,海晏河清!那是多么美好的盛世,让他情不自禁地陷了进去。


  甘之如饴。


  你没能完成的,就由我来替你做吧。


  后来,诸葛丞相朝堂暴起怒斥魏国使臣的光荣事迹,连同着那封《正议》,一起传遍了天下。


  远在江东的孙权闻说此事,双手笼袖,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当年孤身过江的英才尚在。但恨不能亲见彼景耳。”


  身在曹营的徐庶拿到《正议》的誊本,看了看上面龙飞凤舞的章草,轻轻地笑了一声:“他还是他呵。”


  故人凋零。


(五)



  十年遗难,你独对残垣,剧终人散,哀歌当挽,星眸遥望是长安。




  那一年,他五十四岁。


  亦是他逝去的第十一年。


  那一年的天下不太平。


  五丈原的秋夜霜寒露重,姜维在自己的榻上翻来覆去就是难以入眠,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放心,就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般。


  会是什么呢?什么算得上大事?


  丞相?!


  姜维一个激灵从榻上爬起来,披衣趿履,出了帐门,向中军帐的方向看。便见有一白色的身影负手而立,身后是茫茫夜色和零星灯火,远远望去身影孤清仿佛不容于天地间。


  姜维急急过去:“丞相,夜深霜重,当心惹了风寒。”


  诸葛亮看了看自己一脸关切的下属,安抚性地笑了笑,摇摇头道:“无妨。”继续做着他之前的动作,仰望那耿耿星河。姜维随着他的动作抬头看——今夜的星空并没有多美,阴沉沉的,只有零星的几颗星还闪着光。


  寂静无声。


  当姜维以为丞相是就打算一直这么静静看下去的时候,诸葛亮忽然又出了声。


  不只是出了声,他伸出手,用手中的羽扇指了指天空中的某处:“此吾将星也。”


  姜维看了看前后左右,确定丞相是在和自己说话后慌忙抬头看向那个方向——那里的确有一颗大星,只是光芒十分暗淡,不细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姜维心里一沉,几日来压在心中沉闷闷的感觉得到了答案,却是他最不愿意明白的答案。


  诸葛亮收回手,仍背在背后,静静道:“其实我是信命的。不但信,而且能算。”诸葛亮看了看姜维瞬间瞪大的眼睛,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十年前那魏国使者说得对。汉祚已衰,灭汉的,正是魏。”


  “那……那……那十年前……”姜维惊讶地无以复加。他在魏的时侯就听说过蜀国丞相的光辉事迹,甚为心驰神往,想着男儿合当如此,可现在却突然知道,那个当初喊着“掀了这世道,反了这天罡”的人,竟然是信命的?这……这怎么可能?!


  “伯约,我给你讲个故事。”诸葛亮微微笑着,眼神中潋滟波光,如当年一般神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孩子,在无情的战乱中遇到了一束照亮他心底的光,从此定下了一生的缘。相见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这世上所有。丹青笔墨,山遥水阔,都是为了铺垫那一刹那的目光交错……”


  姜维愣了愣,他从没见过丞相如此温柔、眷恋、沉溺的目光。大概,先帝是季汉丞相心中唯一的柔情了,姜维心中黯然。


  “那个孩子,他信命。特别特别信。他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就知道,这一生也逃不开了。”


  “你说,一个信命的人,怎么就会碰上一个不信命的傻子呢?”诸葛亮低低地笑,笑里有太多太多沉重,沉重到姜维几乎觉得自己承载不住这么多沉重。


  “偏偏这个孩子还被那个傻子拐走了,一拐就是一辈子。谁能想到那个傻子还是个大骗子,说好的一起去看故都,说好的重建世间秩序,竟然敢半道丢下不管,就剩那当年的孩子一个人。可是那个孩子,他再也不能是神采飞扬的孩子了。因为,国家不需要一个孩子丞相。”


  故事到这里,已经昭示了结局。


  姜维只觉得自己的心一抽一抽的,好像有谁拿针在扎,尖锐地疼。


  诸葛亮忽然咳了起来,开始只是低低地咳,尚能压制些许,后来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他只好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握拳放在嘴边挡着,微微弓起身子,单薄的身子随着咳嗽一下一下地颤抖。


  姜维急急扑了过去,一手按住诸葛亮的肩想要传递些力量,一手轻拍其背想让他舒服些。


  然而并没有用,诸葛亮越咳越厉害,身体抖得不成样子,又抖着手颤巍巍地上怀中摸索,费了好大力气摸索出一方小小巾帕,略显着急地送到了嘴边,随即重重咳了几下,巾帕一卷就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仿佛无事一般。可近在咫尺的姜维分明看到了那巾帕上一闪而过的刺目血渍。


  那一天后诸葛亮就卧床不起了。


  病来如山倒,抽走了他仅剩的精力。


  他什么也吃不下去。


  医官一碗一碗地给他灌下苦得可怕的药汤,他也总是面不改色地喝下去,然后过一会全部吐出来。喝进入多少吐多少。只会多不会少。一口一口地吐,吐得停不下来,最后实在是没什么好吐的,就只好带出来几口血。


  诸葛亮神志还清楚的时候会对着众将官笑,安慰他们寿数天定非人力可改。神志不清的时候就会冒出很多呓语,那里面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主公”这两个字。


  姜维看得揪心掏肝,却每日还要强装镇定地安抚军士,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他从来没有这么怀念过江离,若是江离在,他就可以不用那么近地去看到他的丞相的一切痛苦,他就可以稍稍好过一些。


  可惜江离早就在半个月前被诸葛亮打发回了成都,没再过来。


  那一天诸葛亮感觉好了一些就强撑着坐了起来,给远方的陛下写了封信,信很悲壮,也很坦荡。信上说:


  “伏念臣赋性拙直,遭时艰难,兴师北伐,未获全功,何期病在膏肓,命垂旦夕。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君,存仁心于寰宇,提拔逸阴以进贤良,屏黜奸谗以厚风俗。


  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孙衣食,自有余饶。臣身在外,别无调度,随时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盈财,以负陛下也。”


  正直无私,是他一贯的作风。


  李福去而复返的时候,他已经接近油尽灯枯,却仍调动着他为数不多的脸部肌肉努力笑着:“孤知君还意。近日言语,虽弥日有所不尽,更来一决耳。君所问者,公琰其宜也。”


  李福急急谢罪:“前实失不谘请公,如公百年后,谁可任大事者?故辄还耳。乞复请,蒋琬之后,谁可任者?”


  恍惚中好像看到了主公的身影,是年轻时候的样子,风华绝代。


  “文伟可以继之。”


  “费祎之后,谁可任者?”


  刘备走近了他,对他温柔地笑,向他伸出了手:“孔明,累了吧?和我回家。”


  他笑了笑,握上了他的手:“好啊。”


  “丞相?”


  “丞相!”


  “丞相!”


  耳边的嘈杂渐渐远去,眼前是红尘繁华,还有他倾心之人。


  那一年,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他于他相识,正是整整四十年。


(六)


  “啪!”醒木一敲,满座瞬间寂静无声。


  “上回书说到,徐元直走马荐诸葛,刘皇叔三顾访贤才。有道是……”


  “书接上回,单说诸葛亮……”


  “列位,要知道,那诸葛武侯可不是凡人,乃是天上星宿……”


  “这卧龙先生平顶身高有八尺开外,高大俊朗,英姿勃发,刘皇叔一瞧,得,就是他了!”


  “正是:君臣际会,鱼水遇合……”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七)


  狼烟四起社稷乱,群雄逐鹿正鏖战


  流水潺潺,冬雪呢喃,唯有此处得心安


  拂柳轻风过耳畔,三顾叩门更频繁


  轻挥羽扇,鱼水相见欢,曹军势猛避长坂


  小舟顺江而下,说江南


  周郎雄姿英发业火过千帆


  四郡入帐税赋不可慢


  临烝城清晨起雾岚


  凤雏一鸣绽放花如昙


  孝直辅翼奇谋自在荆益展


  溯江回攻合力定锦官


  立《蜀科》一字不可删


  吴更违盟荆州寒,往昔桃园一朝散


  火德重燃,龙绕溪盘,金印紫绶响佩环


  君怒冲冠不可拦,江岸火起鲜血染


  六尺孤担,独身支季汉


  只手擎天挽狂澜


  濯锦护堰招贤王业赞


  渡泸并日而食半载平南蛮


  二表千秋猎猎旌旗翻


  夜朦胧灯下犹伏案


  八阵不转令书多可观


  奈何星陨五丈秋风诉怆然


  计日以盼难知何时还


  定军山《甘棠》比子产


  笑谈昔日悲歌有万般


  丹心一片难改蜀道自古难


  古今英雄泪落衣襟沾


  知此恨后人共扼腕


  汉水东去丹桂香飘散


  祠堂四时享祭追思绵不断


  光耀万古可见一星灿


  照汗青万代


  如江传


-end-


竹子有话说:


其实一开始真的没打算写这么多,写着写着就停不下来了,结果就是连着五天修仙修到四点半……两万字我的天哪我觉得我已经废了。我大概是除了舜华之外字数最多的了……不也许还有陆役……


我这次采用了一种算是比较奇特的写法,我没有按着时间线走,而是在线上截了断点,每十年一写,整整四十年。


玄亮的感情显得细水长流,淡泊而不淡漠,我觉得这可能是最好的相处模式,不需要多轰轰烈烈,只想和你岁月静好。


正史其实不是很好写,我时常写着写着就开始怀疑自己。不过还好,还算顺利度过。


最后一段是 @秋日晨风 小可爱的填词,气势不强不弱,我觉得用来压底正好,感谢小可爱的授权。


有的部分是困得要死的时候码的,有不妥的地方,还请见谅。


至于写得好不好,还需要你们评说。还望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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